冬天的阅读
　　1982年的冬天，我读了一册让我震撼和铭记一生的书：《邓肯自传》。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我特别喜欢在冬天里读一些大部头的书。那时我还住在黑虎泉西路一个路道里的胡同内，平房里生着炉子，炉子上的铝水壶不停地冒着热气。我坐在矮矮的马扎上，不时地翻阅书页，领略着世界上一位极富浪漫传奇的女舞蹈家的人生风景。《邓肯自传》是我最早读到的外国名人自传之一，此前，我只读过卢梭的《忏悔录》。而《邓肯自传》，正是受了《忏悔录》深刻的影响而创作的。邓肯说：“无论是什么人，只要能够如实地写下自己的经历，都会成为一部杰作的。但是没有多少人敢写出自己的本来面目。让一雅克·卢梭为人类做出了最大的牺牲，他如实地再现了自己的灵魂、最隐秘的行为和内心深处的思想，因此他写成了一部不朽之作。”
　　邓肯的这一册自传，可以说是世界自传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作，书中的字里行间，漫溢着一种创造和渴求自由的意识，处处进裂着熔岩般的热情，将生命、爱情和舞蹈一起燃烧。这样的文字如同是无拘无束地缤纷而落的雪花，其晶澈其旷阔其坦荡让人刻骨铭心。
　　为此，一定要记下些什么。
　　这是应该的，也是必需的。然而，六年过去了，我却没有落笔写下一个字。一个字都没有写。其间的思索与沉郁是漫长的，这也出乎我自己的意料。一直到了1988年的冬天，我的激情才突然地进发出来，是在12月11日，我写了《邓肯舞步》。那是一首126行的长诗。说真的，这也出乎我自己的意料。
　　“你的舞步／延伸至每一个黎明／舞亮了世界／4舞乱了世界”，我在诗中写道：“创造与梦想／都是你的影子”，“只是，谁来为世界填补／因失去你而留下的空白?／太阳亮着／苦难之灯亮着／远方。你的名字／如一朵／具有永恒魅力的圣洁的初曦／世界仰慕 且／为之辉煌／为之颤栗／啊啊啊／伊莎多拉·邓肯”。
　　邓肯是一位具有自觉性探索和创新意识的舞蹈艺术家，她从不满足现状，一生中都在追求和表现新的东西，那些前人所不曾涉猎的领域，留下了她闪光的足迹。就在邓肯突遭不幸前的几个日子里，她还用心编排了一套新节目。“别了，我以往的那些舞蹈，”邓肯说，“我要创造出一套能取代它们的新舞蹈。这套新舞蹈将表现出我将必经地狱和它的种种苦难，而达到我要为之献舞的天堂。”不幸一步步逼近，1927年9月14日，她和她的舞步，随她的长围巾而去了。沿着一条艰辛甚而是“饥寒交迫的道路，邓肯终于走到了一个胜境，成为现代舞宗师。她用自由的艺术之美改写了美国和世界艺术的历史。”
　　又是一个冬天，窗外飘飞着蝶羽般晶莹的雪花。我在读一册《我的爱，我的自由》，这是“邓肯自传”的另一个译本。像20多年前一样，我充满了对这位天才舞蹈家的敬慕与感激之情。能在有雪的日子里读这样的书，心里溢满了热情和活力，并使我重温了邓肯浮浮沉沉的悲欢，重温了一种用艰辛和创造所带来的卓著的幸福之感。我再一次想起了邓肯的话：“我们每个人不过是熔炉里的一颗星火，一颗将熄灭在永恒之夜里的星火，一颗独自存在的星火。它燃着，我们便有形有体，它熄灭了，我们便化为乌有。此外，我们还会有什么呢?”
　　“我们还会有什么呢?”我问冬天，问窗外飞舞着的雪花，问世界，也问自己的心。
　　
　　又读徐志摩
　　
　　记得胡适先生在《追悼志摩》一文的篇首引用了《再别康桥》中的名句：“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文中写道：“志摩走了，我们这个世界被他带走了不少的云彩。他在我们这些朋友之中，真是一片最可爱的云彩，永远是温暖的颜色，永远是美的花样，永远是可爱。”
　　从这些挚真感伤的文字，足见胡适先生对徐志摩的知之颇深。文中关于徐志摩“人生观”的剖析，更是力证：徐志摩“的人生观真是一种‘单纯信仰’，这里面只有三个大字：一个是爱，一个是自由，一个是美。他梦想在这三个理想的条件能够会合在一个人生里，这是他的‘单纯信仰’。他的一生的历史，只是他追求这个单纯信仰的实现的历史。”
　　时至晚秋，夜已深了，窗外的凉意也变得大胆起来无拘无束起来。此刻，独坐灯前，细读这一册《徐志摩传奇》，我无法描述也无法按捺自己心中极为复杂的如同波涛般汹涌跌宕的意绪。诗，诗人，诗人徐志摩——他们让我的心再次拥抱了久违的不可自抑的激情和至纯至粹的盈晶可鉴的品德。诗人不是自诩而成的，也不是靠修炼而成的。诗人是天生的。有的人虔虔诚诚，勤勤恳恳甚而是承受着贫穷和种种磨难，无怨无悔地修炼了一生。到头来却仍然没能步人到诗的殿堂。而有的人，很少的一些人，生下来注定是要做诗人的。徐志摩便是其中的一个。徐志摩何以成为诗人?因为他有过人的天赋，因为他有不羁的激情，因为他有超群的想象，因为他有不泯的童心。偏执，敏感，率直，敢爱敢恨，不做作，不虚伪，无成见，无心计……
　　眼下，诗歌所遭受的冷遇已到了无以复加和惨不忍睹的局面，然而，诗歌不灭，诗心不死。在每一个真正挚爱着诗歌的人的心中，诗歌永远是一团燃烧着的火焰。这一册《徐志摩传奇》的显著特点，或者说它的成功之处，就是记述了一个作为诗人的徐志摩，他的情感、他的悲欢、他的得失、他的痛苦与幸福，芸芸泱泱，浮浮沉沉，绵绵延延，一个诗人的平凡又不平凡的生命历程。
　　
　　一株会思想的芦苇
　　
　　如果说英年早逝的苇岸是“大地的儿子”，定会有人说这样的评价未免太陈旧也太平淡了。思之又思，依然觉得这样的评价是妥切与适宜的——苇岸，的的确确是“大地的儿子”，是浩瀚阔茫 的“大自然的儿子”，是“太阳与寒暑轮回的岁月的儿子”。
　　袁毅先生把该书的序文题目定为(最后一株会思想的芦苇)，是颇具创造与哲理意蕴的，极富想象力。“会思想的芦苇”，那样的生命情状该是一种多么绝妙的境界啊!只是“最后”这两字，让人极易生出些许悲哀来……
　　对于一位优秀的作家来说，他的作品具有怎样的品质，他的作品是否能够经得起时间与历史的检验，我认为，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大自然在他心目中占据着怎样的一个位置。疏远大自然的人，把自己的艺术同大自然隔绝开来的人，断定不会在文学艺术上有高深的造诣。
　　我尤其敬慕苇岸的坦诚。
　　例如，他在一篇文字极短的自传中写下过这样的文字：“我的笔名‘苇岸’，最初来自北岛的诗(岸)，也有另外的因素。我不仅因‘我是岸，我是渔港，我伸展着手臂，等待穷小孩的小船，载回一盏盏灯光’这样的诗句感到血液激涌，更有一种强烈的与委琐、苟且、污浊的快乐、瓦全的幸福对立的本能。我这样讲，并非意味我在我的生命衍进中，从未做过使自己愧的事情。对于它们，正如毛姆在，(七十述怀)里写的那样，我希望我说：这不是我做的，而是过去的另一个我做的。”
　　我更敬慕苇岸的爱心。
　　我们可以这样讲，失去爱心的生命是一个颓败腐朽的生命，是一个名存实亡的生命，甚而可以说就是一个死亡的、失去任何价值的生命。苇岸非常喜欢梵高的一句话：“没有比对人类的爱更富于艺术性的事业。”他说：“我希望我是一个眼里无历史，心中无怨恨的人。每天，无论我遇见了谁，我都把他看作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人。我曾经想，在我之前，这个世界生活过无数的人，在我之后，这个世界还将有无数的人生活；那么在人类的绵延中，我为什么就与我同时代的这些人们相遇，并生活在一起了呢?我不用偶然来看这个问题，我把它视为一种亲缘。”
　　读着这样的文字，我知道我的心触到了一颗从未触到过的博大与晶澈的心。我一下于感到了我的拙笨和无能，我真的找不到一些合适的辞语，用来记录、描述这样一颗品质优秀至无岸无垠的爱心。
　　执著，坦诚，爱心——这就是一株会思想的芦苇所开出的花朵，而这花朵，是属于上帝之子的，是属于诗歌与散文的，是属于才赋与创造的，当然更是属于苇岸先生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