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和人类走得最近，茅屋的檐下，瓦房的楞间，它们因陋就简，住得心安理得；它们甚至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入侵到我们供祖先的神龛里。

    小时候唱过一首歌: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啊吹向我们……我认为这小鸟就是麻雀，因为别的鸟儿都胆怯，它们见人就逃，哪里敢蹦蹦跳跳地给我们带什么路呢？

    老家有句宽容话:年成好了，麻雀要吃就让它们吃点。可是麻雀却不管你的年成好坏，也不管主人是大度还是小气，它们成群结队地扑向地里，专拣成熟的粮食吃。农民们扎了稻草人，立在地里充当保安。麻雀何等聪明，没多会儿就明白这人模狗样的东西原来是个草包，它们不但照吃不误，而且还飞到稻草人头上拉屎撒尿。

    收割的日子，我们这些七八岁的女孩，总是被打发去看晒场。麻雀太猖狂了，它们根本不把我们黄毛丫头放在眼里，一帮帮一拨拨地落到谷子上。我们跑到东，它们就跳到西，我们追到南，它们就在北边抢吃起来，我们气坏了，把手中的谷耙扔了过去，它们腾空而起，还没等我们喘过气来，又纷纷落了下来。

    因此就有人恨麻雀。男孩们武装了弹弓，见了麻雀就给它一石子；厂矿的工人们，星期天弄一杆汽枪去碰运气，回来时，枪杆上总是挑着一串胜利果实。缺油少酱的日子，一串烧麻雀不但能够解馋，还能治哮喘、浮肿等病症呢。晚上，半大小子甚至大老爷们，手拿电筒，脚登梯子，上房掏麻雀窝。夜间的麻雀有点傻，电光照着，它们就晕晕乎乎、不知就里地乖乖就擒了。

    下雪天，别的鸟儿绝迹了，可麻雀活跃依旧。我们把院子积雪扫开一块，支起簟匾，撒些谷米，正是诱捕麻雀的好时光。

    可是麻雀做梦也没有想到，人类会把它们和老鼠、蚊子、苍蝇一起打入“黑四类”，必得“全党共讨之，全民共诛之。”1957年那些特殊的日子里，工厂停工，农民停耕，学校停课，部队的兵哥哥、地方上的警察叔叔们，全都出动了。锣鼓、油箱、爆竹，大凡能弄出响声的东西全敲起来了；我们学生娃们被集中到西山的密林里，使出吃奶的力气摇旗呐喊，把锅碗瓢盆敲得震天价响。

    被惊起的鸟雀们蹿上了天空，它们恐惶之极，想找一个可以暂时避难的地方。可是茫茫大地，都是非置它们于死地的人们。于是它们吓坏了，累垮了，一只只像湿面团那样坠了下来。麻雀可能到死也不明白，就算它们是四害中的一员，人类对老鼠、苍蝇和蚊子，也没有这样不共戴天、赶尽杀绝啊。

    傍晚是收缴战利品的时刻。在那一箩筐一箩筐色彩斑斓的尸骸中，我们发现了更多的画眉、黄鹂、翠鸟和金丝雀，因为它们比麻雀娇贵多了，它们脆弱的生命，哪里经得起这样的狂轰滥炸？呜呼！麻雀死就死了，怎么拉了这么多美丽生灵来垫背？

    然而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来年春天，它们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麻雀们不记仇，它们照样捱到人类的屋檐下，照样绕着我们的脚跟扑腾。它们继续生生息息，队伍迅速壮大。
　　几十年后，我们听到给麻雀平反的消息:有关部门宣布，麻雀的肠胃里，害虫、草籽的数量，大大超过了粮食！

    是啊，一年里，稻麦成熟、收割的日子只有几十天，那么还有300多个日子，麻雀们吃什么？现代城市的小区里，除了水泥建筑，就是花花草草，它们又能吃什么？

    我们的小区有许多香樟树，有几年，毛毛虫肆虐，眼见得亭亭华盖被吞噬得精光，留下的则是一地厚厚的虫屎。虫们的大迁徙可真是壮观啊，它们扭动着肥硕的身体，从吃光了树叶的树干上慢慢地下来，越过一片不大的空地，然后向另一个茂密的树冠爬去。汽车过处，碾出一地恶心的汁液。正当人们焦急愤怒的时候，来了一群麻雀，没几个回合就把那些老餮消灭得干干净净。

    麻雀可真能随遇而安啊，小区的房顶封得严实，没有可供它们出入的瓦楞。于是，阳台上的空花盆，装空调的墙洞，排风扇的管子，都成了它们的安乐窝。清晨，枝头、草坪上踏歌的是麻雀，傍晚，集中开庆祝会的也是麻雀，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会那么多的话要说，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天天像过节一样欢天喜地。是因为人们给它们恢复了名誉？还是因为没了居心叵测的猎枪和弹弓？

    还是我们家乡的那句话:年成好，麻雀爱吃就让它们吃点。但愿农民们年年收成好，但愿麻雀们快活踏歌不止。